苏轼《水龙吟·次韵章质夫杨花词》
水龙吟·次韵章质夫杨花词
苏轼
似花还似非花,也无人惜从教坠。抛家傍路,思量却是,无情有思。
萦损柔肠,困酣娇眼,欲开还闭。梦随风万里,寻郎去处,又还被、莺呼起。
不恨此花飞尽,恨西园、落红难缀。晓来雨过,遗踪何在?
一池萍碎。春色三分: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细看来不是,杨花点点,是离人泪。
苏轼虽是豪放派的开创者,但在现存的三百四十多首《东坡乐府》中,婉约词却占了大半。张炎说苏轼的婉约词“清丽舒徐,高出人表”,为“周(邦彦)秦(观)诸人所不能到”(《词源》)。《水龙吟·次韵章质夫杨花词》就是他的婉约名篇。
这首词作于宋哲宗元祐二年(1087),时苏轼在汴京任翰林学士,其友人章楶(字质夫,福建蒲城人)也在京城做官(任吏部郎中)。苏轼见他作有一首《水龙吟》咏杨花词,便依原韵和了这首词。
和韵词,从内容到形式,都要受到原韵的束缚,即所谓戴着双重“脚镣”跳舞,不易写好。何况章楶的原作能“曲尽杨花妙处”(魏庆之《诗人玉屑》卷二十一),在刻画方面已经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。在这种情况下,要超出原作,就更不容易了。现在,我们先来看章楶的原唱:
燕忙莺懒芳残,正堤上:柳花飘坠。轻飞乱舞,点画青林,全无才思。闲趁游丝,静临深院,日长门闭。傍珠帘散漫,垂垂欲下,依前被、风扶起。
兰帐玉人睡觉,怪春衣、雪沾琼缀。绣床渐满,香毬无数,才圆却碎。时见蜂儿,仰粘轻粉,鱼吞池水。望章台路杳,金鞍游荡,有盈盈泪。
词中坠、思、闭、起、缀、碎、水、泪八处是本调的韵字,亦即韵脚。
苏轼此词,在形式上,严格依照章楶原唱的格式谱写,但在艺术表现上却独出心裁,运用比喻、拟人等修辞手法,让所咏之物更多地注入人的感情,“直是言情,非复赋物”(沈谦《填词杂说》),因而比原唱更有韵味,内容也更丰富,成为一首“压倒古今”的和作。
词的上片,主要通过杨花拟人化的描写展开抒情。
“似花还似非花,也无人惜从教坠。”这是第一韵,从字面上看,写的是杨花的形态。因为雪白玲珑的杨花(柳絮),乍看像花,细看来又不像花。如果深一层看,它隐含着这样的意思:唯其“似花”,故曾引起人的注目;但终因其“非花”(或者说到后来不像花了,)就再也得不到怜惜,任其自飘自落了。正是因为“无人惜”,所以词人才格外同情它、怜惜它,并赋予它以人的感情:
“抛家傍路,思量却是,无情有思。”这一韵承上“坠”字而来,写杨花飘落之态。韩愈有诗云:“杨花榆荚无才思,惟解漫天作雪飞。”(《晚春》)章楶原作也有杨花“全无才思”句,与韩愈诗意相同。苏轼这里反其意而用之,说杨花离开树枝,飘落路旁,看似“无情”却“有思”。“有思”,正言不忍离开本家,这就不单纯是写杨花了。写杨花,已寓有人的影子。
接下来第三韵:“萦损柔肠,困酣娇眼,欲开还闭。”上承“有思”而来,进一步把杨花人格化,把它写成一个多愁善感的闺中少妇。在暮春的天气里,她因思念远人而柔肠寸断,因天气倦人而娇眼欲睁又闭。在这里,究竟是写杨花,还是写思妇,已是难以分辨。
“梦随风万里,寻郎去处,又还被、莺呼起。”这一韵是顺着上面的想象下来的。这位思妇因念远而入梦,梦见自己随风飘到万里之外的地方去寻找心爱的人。结果怎么样呢?“又还被、莺呼起”,不到一会儿工夫,这好梦就被讨厌的黄莺儿吵醒了。这里虽然暗用了唐人金昌绪《春怨》诗中“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。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”的诗意,但写梦魂游荡,又与杨花飞来飞去,飘浮不定,在形态上似有相近之处。这种以人拟物和人物互拟的手法,使词的情调显得更为幽怨缠绵。
词的下片,紧承上片的“惜”字,从“恨”与“不恨”展开议论。
“不恨此花飞尽,恨西园、落红难缀。”这换头一韵,是全词的主意所在。梦中寻郎,被莺呼起,醒来之后,不仅杨花飞尽,而且西园里的百花也凋零了。说“不恨此花飞尽”,那是因为此花本非花(杨花),而西园落红满地,不可收拾,说明美好的春天已经逝去,这就不能不令人伤感了。以“不恨”来衬“恨”,可谓伤春之极。
“晓来雨过,遗踪何在?一池萍碎。”这一韵写到杨花的归宿。本来漫天飞舞的杨花,早在一场风雨过后,消失得干干净净。出于对杨花的怜惜之情,词人不禁发问:“遗踪何在?”它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?这一问,激起他去追寻杨花的踪迹。追踪的结果,发现杨花化成了一池破碎的浮萍。这一描写,好像仍是咏物,但如此“伤心惨目”的物,不正透露出人的感情么?高明的诗人咏物,总是“物物而不物于物”(刘永济《词论》),意思是说,既能把握住物象(所谓“物物”),而又不为物象所束缚(所谓“不物于物”)。如果只停留在物上,即使刻画得再生动细致,也没有多大意义。
“春色三分: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”这一韵是作者的进一步推想:如果杨花可以代表春天,那么春天的气息,三分之二已经变成尘土,剩下的三分之一又变成流水一去不回了。这种构想也真可谓奇特。春天可以分成三份,各有各的去向。这又使我们想起北宋叶清臣的词句:“三分春色二分愁,更一分风雨。”(《贺圣朝·留别》)不也给时光景色分份吗?“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”,想来也很确切。“匆匆春又归去”,无处可寻,难道不是已随杨花化成尘土和流水么!这里突出了词人的惜春、伤春之情。妙在不直接点破,让人玩味。
最后一韵,以画龙点睛之笔写道:“细看来不是,杨花点点,是离人泪。”这是由唐人“君看陌上梅花红,尽是离人眼中血”(见宋人曾季貍《艇斋诗话》引)诗句点化而来,以回应上片“思妇”梦中“寻郎”的描写,点明杨花非花,而是离人的眼泪。这样,将伤春伤别之情推向极致,截然顿住,却余味不尽,自是宋词结尾的高格。
对于结句,历来有两种断法:
细看来、不是杨花,点点是离人泪。(变格)
细看来不是,杨花点点,是离人泪。(正格)
我以为,后一种断法比较好。这种“五、四、四”句式,既符合原唱的格式规定(因此词为次韵),又为《水龙吟》之正格。
这首词大大高出了章楶的原唱,前人早有定评,此不赘言。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,它的好处首先在于构思美妙。刘熙载说:“东坡《水龙吟》起云:‘似花还似非花’,此句可作全词评语,盖不离不即也。”(《艺概》)刘说极是。苏轼此词,题为《杨花》,既未离开对杨花的描写,又不局限于写杨花,而是从刻画物的神情中,把咏物和抒情结合起来,既写了杨花,又写了离人。写杨花是合,写离人是离;但以花喻人,写人又关合杨花的形象特点,即所谓不即不离,亦即亦离,深得离合手法之妙。
此外,刻画细腻,情致缠绵,而用语又十分自然清丽,声韵亦极谐婉。彭孙遹所谓咏物词“要须字字刻划,字字天然,方为上乘;即间一使事,亦必脱化无迹乃妙”(《金粟词话》),苏轼这首《水龙吟》是完全符合这些要求的。王国维说“咏物之词,自以东坡《水龙吟》为最工”(《人间词话》),当不为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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