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元幹《贺新郎·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》
贺新郎
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
张元幹
梦绕神州路。怅秋风、连营画角,故宫离黍。
底事昆仑倾砥柱,九地黄流乱注,聚万落千村狐兔?
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老易悲难诉;更南浦,送君去!
凉生岸柳催残暑。耿斜河,疏星淡月,断云微度。
万里江山知何处?回首对床夜语。雁不到,书成谁与?
目尽青天怀今古,肯儿曹恩怨相尔汝!举大白,听《金缕》。
这首词作于宋高宗绍兴十二年(1142)。前此四年,即绍兴八年(1138),秦桧复任丞相,派遣使臣王伦到金国请和,而身为参知政事的孙近又完全依附秦桧。面对这种政治局势,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(字邦衡)愤然上书给宋高宗——《戊午上高宗封事》,指出“此膝一屈,不可复伸,国势凌夷,不可复振”,要求将秦桧、王伦、孙近三人斩首示众,反而遭到秦桧的迫害。他们先是将胡铨除名,放逐昭州(今广西乐平),后因迫于舆论压力,又改任胡铨为福州签判。绍兴十二年议和告成,胡铨再遭迫害,被除名(开除官职)押到新州(今广东新兴县)管制。“一时士大夫畏罪钳舌,莫敢与立谈”(岳珂《桯史》卷十二),而他的“平生亲党,避嫌畏祸,唯恐去之不速”(见《芦川居士词》蔡戡序)。当时张元幹仍寓居三山(今福州市),他激于义愤,不顾个人安危,写了这首词为胡铨送行。后来他也因此受到削籍除名的处分。
这首词,黄昇《中兴以来绝妙词选》题作“送胡邦衡赴新州”,并无“待制”二字。据《宋史》本传,胡铨任宝谟阁待制是在宋孝宗乾道七年(1171),距此词之作还有二十多年。故题中“待制”二字,可能是后人所加。
这是一首送别词,但却打破了一般送别词的传统写法。词人不先写送别环境,而是从北宋的灭亡写起。开头一句“梦绕神州路”,就别开生面,不拘常格,写自己无时不在关心着祖国的统一,连做梦也在思念着被金人占领的中原国土。“神州”,古称中国,这里指被金兵占领的中原地区。一个“绕”字,用得十分精当,说明词人对中原思念的深切,时时刻刻都是愁肠百结、郁闷萦怀。
接下去“怅秋风、连营画角”这一景句,烘托出一种悲凉的气氛。在秋风萧瑟中,词人怅然四望,只见金兵的军营接连排列,号角声响成一片。画角即号角。军营和号角,在这里象征着金人残酷的军事统治。由于金兵的破坏、摧残,昔日的北宋宫廷已经破败不堪了,所以跟着一句“故宫离黍”,直抒对故国的怀念,感情极为沉痛。“故宫”,指北宋故都汴京(今河南省开封市)的宫殿。“离黍”,语出《诗经·王风·黍离》。原诗写周平王东迁后,西周故都荒废,宫殿旧址长满了禾黍,周朝志士见了,彷徨不忍离去,作成此诗,以寄托哀思。“黍”,小米。“离”,茂盛的样子。
词人想到当年热闹繁华的汴京,如今竟变得这般荒凉,不禁义愤填膺,连珠炮似的发出责问:“底事昆仑倾砥柱,九地黄流乱注,聚万落千村狐兔?”据《神异经》记载,相传昆仑山有铜柱,高达于天,称为天柱。据《淮南子》记载,相传共工发怒,用头碰了不周山,使得支撑天的柱子折了,维系地的绳子断了。据《水经注》记载,相传大禹治水,破山通流,河水环山而过,山在河中如柱,称为砥柱。这里,词人融汇了三个神话传说,以天崩地坼比喻北宋的覆灭。这样,中原沦陷,有如黄河决口,浑浊的河水到处泛滥;金兵横行,千村万落荒无人烟,只有野兽聚集出没。“九地”,即遍地。“底事”,即何事,为什么。“底事”一语,冠领三句,一气呵成,语意强烈。作者提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的问题,词中停顿了一下,没有直接回答。其实,原因是众所周知的,无须回答,也不便回答。
下面,把感情再引深一步:“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老易悲难诉。”这是化用杜甫的诗句“天意高难问,人情老易悲”(《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阕下》)。老杜写这两句诗时,原是感叹个人遭遇的不幸。张元幹在这里只添了五个字,就把原诗的含蕴进一步丰富和深化了。“天意从来高难问”,字面的意思是:天意从来高深莫测。而实际是把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了两宋的最高统治者。从金兵入侵一直到宋朝南渡以后,朝廷采取了一系列屈辱投降的政策,如割地求和、弃国南逃、重用奸佞、迫害忠良等,真不知是何打算。既然“天意”如此,“况人情老易悲难诉”。这句包含着两层意思:一是说南宋偏安一隅,不思北伐,“直把杭州作汴州”,人们逐渐忘掉了亡国的深仇大恨;一是说自己多年来报国无门,“欲挽天河,一洗中原膏血”(《石州慢》)的宏愿未能实现,而今却年华老大,悲痛之深,简直难以诉说。
“更南浦,送君去。”这是说,自己本来即已不堪忧愤,更何况现在又要为你这被革职贬谪远方的人送行!这两句用江淹《别赋》“送君南浦,伤如之何”句意,着一“更”字,表示更一层的痛心。因为朝中少一位敢言的爱国之士,就少了一份抗敌的力量,收复中原就更没有希望了。
上片感伤时事,层层转深,最后将笔触自然收束到送别上,为下片铺衬。
下片,具体写到送别时的情景。“凉生岸柳催残暑。耿斜河,疏星淡月,断云微度。”这几句承上“更南浦,送君去”句的意思,点明送别的时令、地点和环境。时值新秋,岸边的柳树下产生了凉意,催送着残留的暑热。词人在江畔与胡铨依依惜别。这时,明朗的银河横在天空,只见星斗稀疏,月色淡淡,天空中偶尔飘过几片浮云。这样一个秋凉气爽、景色如画的秋夜,不正是朋友欢聚、开怀畅叙的时刻吗?可现在友人被贬去新州,分手在即,因此词人情不自禁地问道:“万里江山知何处?”这一别万里迢迢,江山阻隔,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。“知何处”,是明知故问,表明词人对胡铨未来处境的担忧。“回首对床夜语”,由别后的设想转而说到过去对床夜话,谈心论政,这些往事真是不堪回首。这是化用白居易《招张司业》中的诗句:“能来同宿否?听雨对床眠。”但采取从过去长夜深谈而遥想今后远别,手法曲折,惜别之情蕴蓄句中。
“雁不到,书成谁与?”又推进一层:相传雁儿只飞到衡阳为止,新州是不去的,即使写好书信,又交给谁送呢?过去的情景已不堪回首,别后将是关山阻隔,天各一方,不但难以再会,就是通信也不容易。此时此刻,一种苦不堪言的抑郁心情,充塞字里行间。
但是,词人毕竟是意气豪放的,不肯消极地深陷于离别的悲伤之中,故而下面词锋陡然一转,豪情毕现:“目尽青天怀今古,肯儿曹恩怨相尔汝!举大白,听《金缕》。”这是临别赠言,既是勉励朋友,也是劝慰自己。意为要放开眼界,以天下大事为怀,不要像小儿女那样,为了一些个人恩怨小事纠缠不休,斤斤计较。“肯”,即怎么肯,表示反问的语气。既然如此,我们在分手之际,就该举杯痛饮,并请听我唱这支《金缕曲》吧!“大白”,酒杯名。《金缕》即《金缕曲》,是《贺新郎》词调的别名,指本词。“举大白,听《金缕》”一句,悲中见壮,结得慷慨有力,令人感奋。比之王维的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(《渭城曲》),境界要开阔得多,就是跟王勃的“无为在歧路,儿女共沾巾”(《送杜少府之任蜀川》)相比,似乎也要高出一筹。
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,张元幹同情胡铨是由于政治立场和政治见解相似,而不只是出于朋友的私交。词中不仅鲜明地表达了对胡铨的正义行动的坚决支持,还强烈地谴责了金兵的侵扰,因而也表现了对主和派的愤恨。作为一首送别词,这首《贺新郎》在送别时的离愁别恨中,寄寓着深沉的爱国思想,写得大气磅礴,而又苍凉悲壮,在南宋初期爱国词中可谓独树一帜。今天读来,仍然有其感人的力量。无怪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要称之为“慷慨悲凉,数百年后,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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